小河周作人一条小河,稳稳的向前流动。经过的地方,两面全是乌黑的土;生满了红的花,碧绿的叶,黄的果实。一个农夫背了锄来,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,下流干了;上流的水被堰拦着,下来不得:不得前进,又不能退回,水只在堰前乱转。水要保他的生命,总须流动,便只在堰前乱转。堰下的土,逐渐淘去,成了深潭。水也不怨这堰,——便只是想流动,想同从前一般,稳稳的向前流动。一日农夫又来,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。土堰坍了;水冲着坚固的石堰,还只是乱转。堰外田里的稻,听着水声,皱眉说道,————“我是一株稻,是一株可怜的小草,我喜欢水来润泽我,却怕他在我身上流过。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;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面前,我对他点头,他向我微笑。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,仍然稳稳的流着,向我们微笑;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,经过的两面地方,都变成一片锦绣。他本是我的好朋友,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;他在地底里呻吟,听去虽然微细,却又如何可怕!这不像我朋友平日的声音,——被轻风搀着走上沙滩来时,快活的声音。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,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,————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;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。”田边的桑树,也摇头说,————“我生的高,能望见那小河,他是我的好朋友,他送清水给我喝,使我能生肥绿的叶,紫红的桑葚。他从前清澈的颜色,现在变了青黑;又是终年挣扎,脸上添出许多痉挛的皱纹。他只向下钻,早没有工夫对了我点头微笑;堰下的潭,深过了我的根了。我生在小河旁边,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,冬天冻不坏我的根。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,将我带倒在沙滩上,拌着他卷来的水草。我可怜我的好朋友,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。”田里的草和虾蟆,听了两个的话,也都叹气,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。水只在堰前乱转;坚固的石堰,还是一毫不摇动。筑堰的人,不知到哪里去了。
我们看看周作人先生这首诗《小河》。诗不一定用韵,这一首就是不用韵的诗。然而语句极精粹,声调也很和谐。
这首诗很容易明白。小河有它的生命,向前流动就是它的生命的表现。它畅适地流动着,不但它自己快活,微笑,就是田里的稻、草、虾蟆和田边的桑树也都生活安舒,欣欣向荣。这就可以看出一串生命的连锁,大家顺遂,大家快乐。不幸来了一个农夫,起先在小河中筑起一道土堰,后来又加上了一道石堰。农夫这样做,当然有他的需要和想头。但是小河的流动就遇到了阻碍。不但小河,稻、草、虾蟆、桑树的生机也连带地遇到了阻碍。而小河并不是遇到了阻碍就了结的,它“要保他的生命,总须流动”,流动没有路,只好不歇地乱转。于是稻和桑树怀念着它们好朋友的往昔的交情,又怕目前遭难中的好朋友带给它们一些可怕的灾难。草和虾蟆虽然没经明叙,但是意思也无非如此。至于那筑堰的农夫,他“不知到哪里去了”。筑了堰会有什么结果,他当初也许并没有料到,但是对于许多生命给了损害总之是事实。——以上是这首诗中的情境。
我们单从小河、稻、桑树等等的本身着想,就觉得它们的挣扎和忧愁入情入理。如果联想到人类社会方面去,更觉得这样的情境差不多随时随地都有。一些人有意无意地给予人家一种禁锢,它的影响直接间接传播开去,达到广大的人群。被禁锢的努力挣扎自是不可免的,间接受影响者的切心忧愁也是按不住的,因为大家要保自己的生命。繁复的人间纠纷就从这里头发生出来。不安和惨淡的景象正像筑了两道堰以后的小河边。所以这首诗所捉住的情境是很普遍的。
虽然小河并不真有生命,稻和桑树也不真会说话,全篇的材料无非从想象得来。但是想象的根据却是世间的真实。无论作文作诗,这样取材是比较好的办法:情境普遍,使多数读者感到亲切有味,仿佛他们意想中原来有这么一种情境似的。
小河边的不安和惨淡的景象到什么时候才会改变呢?这首诗中没有提到。如果提到了,一则作者突然跑出来发表自己的意见,就破坏了全诗纯粹叙述的统一性;二则呢,太说尽了,不给读者留下自己去想的余地,也是不好。
但是我们既然是读者,不妨来想一想这以后的情形。这是不难想象的:若不是谁来拆去那两道堰,就只有等待小河源源不绝地流注,越来越急地乱转,直到潭底的土完全淘去,水再不能往下钻,于是滔滔滚滚地向两岸冲决开来。那时候,小河边就将是另一幅景象了。
这首诗中稻说了一番话,桑树说了一番话。草和虾蟆当然也不妨说话,可是这样太呆板了,并且说来无非稻和桑树那一些意思。所以不再让它们说话,只用“也都叹气,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”了事。这是避重复、取变化的方法。
再说这首诗的声调。诗中各行都简短,语句极质朴,和原野中的小河、稻、桑树等等自然物相应。说了“水只在堰前乱转”,又说“便只在堰前乱转”,又说“便只是想流动,想同从前一般,稳稳的向前流动”,又说“还只是乱转”,这样反复的叙述,念起来好像就是小河涓涓不息的调子,所谓声调和情境的符合,就指这些地方而言。